梁初剛住院的時候,曾覺得生活不太真實。
這種不真實來自于她自己。
車禍之后下半身沒有知覺,連痛苦都感知不到,連帶著很多車禍時的記憶也模模糊糊。
大夫說和當時猛烈的撞擊有關,影響了她的記憶。
而關于那場事故,韓菡更是極少提起,只是簡單交代了處理結果。
司機主動自首,及時送醫,并且愿意擔起全部賠償責任。
只是,事故發生地點的攝像頭剛巧壞了,沒有留下任何影像。
梁初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一覺醒來她的腿就不能用了。
這也是她目前唯一可以看見的真相。
最開始住院的日子,沒有記憶,也沒有知覺,也許是很多病人都想要的天賦。
可她是一個舞者,站在舞臺上十幾年。卻在某一天經歷了一場身體分離的魔術,一刀下去,能看得見另一半的身體,卻沒有絲毫感覺。
面前的雙腿,是自己的,又不是自己的。
這讓她日日夜夜即使睡著了也如墜深淵,陷入恐慌與壓抑,但是面對別人時她卻什么都不會表現。
她依舊跟媽媽有說有笑,積極配合大夫的治療。
甚至剛蘇醒來沒多久,梁初就讓韓菡拷貝了一份舞蹈視頻資料,每天沒事就拿出來看看。
梁初的樂觀心態,連大夫都夸她堅強。
可是沒人知道,她潛意識里在等待這場夢醒來。
而當梁初第二次從夢中醒來,看到那個奇怪的人正抓著陽臺欄桿翻進來時。
梁初覺得,自己不是在做夢,自己是得了癔癥。
那人無聲無息落在梁初的陽臺上,毫無歉疚地對她露出一個肆意張揚的微笑。
梁初再也忍不住問出了口:“你到底是誰?”
那人坦然地回答道:“慕肆,羨慕的慕,放肆的肆。”
梁初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吐槽了這個名字。
“羨慕倒是不羨慕,放肆是真的放肆。”
她語含不滿,暗諷對方的無禮。
那人漫不經心地聳聳肩,又出現了那副無骨的模樣,肩頭抵著墻,用懶洋洋的口吻說道:“那怎么辦?要不賄賂你一下?”
梁初覺得自己真的出現了幻覺。
不然怎么會有這樣的人?
不是幽靈,就是妖精。
這種想法甚至越來越嚴重,終于有一天換點滴的時候,梁初忍不住了旁敲側擊問護士。
“這一層有沒有一個男病人,身高挺高,長得挺好看,就是腦子不太好。”
梁初到底還是沒把這人每天爬她陽臺的事情說出來。
護士表示了驚訝,然而露出不可多言的表情。
“這一層是有一位病人,但是我們不好講。”
護士雖然為難不說,但是梁初總算確定了自己腦子沒病。
心里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對慕肆的無禮多了一層包容。
原來對方真的是病人,而且能讓護士都覺得不好說,肯定病得不輕。
梁初心想,自己還是多擔待一些好了。
慕肆絲毫沒察覺自己的放蕩不羈,在梁初眼里是病入膏肓的豁達。
來得越發勤快,也越發熟練,甚至從陽臺轉移到了室內沙發上玩手機。
簡直把這里當自己地盤。
但是慕肆確實言出必行,第三次來的時候就帶來了“賄賂”,并且每次都有新花樣。
比如多面魔方,或者掌上游戲機,甚至是還帶著冷柜溫度的慕斯蛋糕。
梁初慢慢感覺出來,這人行為雖然毫無章法,肆意乖張。
但,確實不帶惡意。
倒是個有意思的病友。
也多虧他送的這些小東西,梁初逐漸從車禍后那種不真實的感覺中解脫了出來。
有天慕肆翻陽臺進來的時候,梁初笑瞇瞇地看著他,舉著手里的古董游戲機說。
“卡關了,可以幫忙嗎?”
他有些意外,隨即笑道:“好好看著。”
慕肆打游戲很厲害,梁初卡了很久的關卡他幾下擺弄就順利過關。
只可惜這位高手,半點也不懂得謙虛。
幫忙過關后,慕肆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嘲笑道:“臉滾屏幕都能贏。”
梁初難得的好勝心被勾了起來。
她不怎么玩游戲,但是對音樂類游戲小有心得。
于是大膽地向慕肆發起挑戰,可沒想到慕肆閉著眼睛只靠聽力就能通關。
每輸一次,慕肆笑容中的肆意就多一分。
最后活脫脫就是個大魔王。
相識兩個月左右,梁初已經可以下床,醫生都覺得進步神速。
雖然僅僅只是用手臂力量把自己挪到輪椅上,但總算不再依賴他人的協助。
某次慕肆來的比平時晚了些,她正起床。
仲夏時節的清晨,少女的長發如緞面散亂下來,輕薄柔軟的病服之下,纖細的四肢仿佛一碰就碎,然而那雙黑眸中卻閃著堅韌不服輸的光芒。
一貫肆意不羈,狂妄自大的慕肆面色多了幾分不自然,自覺地退回陽臺面朝天地間那棵蒼翠大樹,緊盯著樹上的鳥窩不敢移動目光半寸。
人倒是也不離開,仿佛靜靜地守護。
屋內的梁初看著那人融入天地間蔚藍與綠色之中的背影,忽覺心湖落了一片小葉子,悄無聲息暈開漣漪。
少女心思飄如柳絮,春風拂過暗自飛舞。
梁初過去的時光里,還未遇過春風臨門。
更別說慕肆這道風來自初夏,忒猛了點,來去無蹤,漂浮不定。
那日之后兩人之間的相處和往常一樣,卻又不一樣。
梁初不敢說,也不敢問。
她和慕肆的交流一直保持著無言的默契,從不試探“你是誰”這個問題。
兩人之間更像網友。
不知身份背景,聊最多的是游戲某一關怎么過更快速。
就這樣到了第三個月。
梁初的治療有了新進展,知覺開始逐漸恢復,游戲技術也得到了大幅提升。
慕肆卻消失了。
那天整個醫院翻天覆地地找他。
他沒有跟梁初告別。
兩人之間也沒有留下任何通訊方式。
真就像突然不再上線的網友,消失了。
只不過那天梁初醒來,床頭擺放著一個小巧的透明盒子,盒子里面只有一張寫著賬號與密碼的游戲卡。
梁初說不上來自己的心情。
悵惘又歡喜。
失落又感激。
在那個本該格外難捱的夏天,她遇到了一個妖精,很好看的那種,游戲人間,不帶惡意。
她只能心有期待,期待再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