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征得呂生同意,將他與夏霜的故事換了個名兒,添油加醋講出來后,我茶樓的生意創造了史上第一次滿座的高記錄。
正在我想著,要如何與呂生分紅之際,一個面色蒼白,臉頰上掛著倆圓潤紅圈的臉在我面前放大。
我尖叫一聲,胳膊便條件反射的彈起。
來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我帶著疾風的拳頭,笑的一臉諂媚:“客官,來一罐護手油嗎?”
我穩了穩心神,盯著他臉頰兩旁勉強可以稱作為‘胭脂’的東西,頭一次對女兒家的妝品產生懷疑。
“倉小昂,你活膩了啊!”我低吼。
“客官要是不買下我這瓶護手油,我便真的活膩了,試問這天底下,還能有什么,比被人拒絕更痛心的呢?”
我話音剛落,便聽得他一陣哀嚎。
難得我今天茶樓大滿貫,我可不想被他哭壞了好運氣,連忙從袖子里掏出兩錠碎銀塞到他手里。
“行了行了別嚎了,要讓人聽見,保不準還以為你怎么我了呢。”
我萬分嫌棄的瞥了他一眼,揮著手中的芭蕉扇將他剛才站過的地方扇了扇。
這倒霉孩子,誰惹上了誰晦氣!
倉小昂愣了愣:“你這話是不是說反了?”
我啪的下將芭蕉扇一把磕到他頭頂。
會不會聊天,哪壺不開提哪壺!
倉小昂忽的想到什么,笑的咧開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沒臉沒皮的往我這邊湊著:“童馥,夕子她是不是在你這兒?”
我一聽揚了眉頭,雙手環胸,往門口一倚,儼然化身夕子臨時監護人的身份,見一面都得剝下他三層皮的那種。
“想見我們家夕子啊,找我啊!”
我朝他擠眉弄眼,瞧見沒,瞧見沒,把我賄賂了,以后暢通無阻啊!
但我低估了倉小昂的賤,以及視財如命的奴性。
黃昏之際,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一片夕陽西下,倉小昂當眾撲通一聲給我跪下。
“童馥,你還想要我怎樣?你說你想看小丑,我扮給你看,你說想要我的護手油,我送給你,但你竟然還想要我的錢,這最后的銀兩,是我存給夕子買定情信物用的啊!”
好一出棒打鴛鴦,好一出情深似海。
若我不是其中的一角,我會很樂意繼續看下去。
在周圍的觀眾越來越多之前,我一把拎著倉小昂進了屋,反手將門扣上。
剛回身準備罵人,便聽到一記清冷的聲音。
“夠了,倉小昂,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倘若你真心喜歡我,以后,就莫要提及我名字了。”
夕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她平靜的說著。
那一刻,我從倉小昂的眼里,看到了如同孩童一般的驚慌失措。
二
倉小昂是清平縣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販。
堂堂七尺男兒,做啥不好,偏偏要挑起紅妝,賣胭脂。
本來不那么被人看好一行業,讓倉小昂憑借一張三寸不爛之舌,以及無人能敵的賤性,愣是讓他給做出了些名頭。
迄今為止,整個清平縣姑娘家的胭脂水粉,基本上都從他手里頭拿。
但怪的是,倉小昂有那么廣泛的資源,卻依舊窮的叮當響,每日還是五更天便起,挨家挨戶的去推銷產品。
清平縣的幾大部分人認為,倉小昂他就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生怕自己家錢財多了遭人惦記,這副窮酸樣啊,是裝出來的!
還有極少的一部分人群,是知道其中真相的。
倉小昂掙得這些錢,都花在他常年臥病在床的妹妹身上,成堆成堆的錢都葬送在藥材鋪,他那窮酸樣啊,是真窮!
有多少人屬于極少部分人群我不知道,但我所了解到的人里便有夕子,以及,夕子的母親。
說到夕子與倉小昂之間的感情,那也是一段不得不說的孽緣。
夕子與倉小昂青梅竹馬,據夕子說,兩人一開始的時候,并不看對眼,時常一湊到一起就掐架。
說實話,夕子這么跟我說的時候,我并不相信。
柔柳扶風的夕子,竟然還會打架,但是當我又看到倉小昂在外面懟天懟地的神情在夕子面前一瞬間軟成小綿羊時,終于相信了。
樹上要是放上一只公豬的話,那母豬上樹也不是什么新奇事了!
男女之間的情愛,果真是個超乎一切常理解釋的存在。
就像夕子在我面前說著‘真想下個月就挑個黃道吉日將日子給辦了’的兩天后,她又一臉冷淡的對倉小昂說著互不打擾一樣,令人摸不清頭緒。
饒是同樣身為女人的我,也看不透夕子的心。
總之,夕子也倉小昂就這么,和平分手。
沒有任何預兆的,本以為會一起走到白頭的感情,就如同一張脆弱的紙,當背道而行的時候,便輕而易舉的被扯裂。
三
夕子一家要搬走了
我還依稀記得,冬日的被窩里,夕子與我呵著氣環抱在一起的時候,她悄悄與我說的那些話。
她說,倉小昂這個人啊,雖然賤了點,但是卻賤到了她心窩上。
她說,倉小昂是他見過,最會掏心窩子的人,冬日的一口熱乎乎的包子,酷暑的一碗綠豆湯,他的每一點好,都會讓她更在意這個男人。
她說,她愛慘了為她奮不顧身的倉小昂。
但是,這么愛著倉小昂的夕子,卻也會面無表情的說。
倉小昂,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夕子走的那晚,倉小昂來找我喝酒,他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壇醇香的好酒,拉著我稱兄道弟山南海北的一通亂扯。
說實在的,要不是看在酒的份兒上,我一定會把他給扔出去。
“童馥,我長得丑嗎?”
已經喝的醉氣熏天的倉小昂說著湊過臉,我嫌棄的一巴掌招呼上去。
從良心出發,倉小昂長得不丑,眉目清秀卻并不女氣,屬于越看越耐看的類型,我老實的搖了搖頭:“不丑。”
“那我慫嗎?”他又問。
“不慫。”我答。
比起呂生那個連愛都不敢說出口的人,倉小昂一點都不慫。
他敢大膽的承認自己愛著夕子,甚至公之于眾,讓整個清平縣都知道,他愛夕子。
但是,夕子還是走了。
“為什么?既然我不丑不慫,那夕子為什么還是要拋棄我?”倉小昂忽然就想不明白了,他抱著一壇酒,似乎是被這個問題給繞進去了。
是啊為什么呢?看著久久不能回神的倉小昂,我忽然有些于心不忍。
“那你對她提親了嗎?” 我問。
倉小昂在聽完問題后,忽的如遭電擊一般猛然怔住,我的心往下沉了沉。
“那你有對夕子說過,你要娶她嗎?”
倉小昂越發沉默的回應,我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們不是輸給了物質,而是輸給了承諾。
倉小昂也是現在才想起,夕子已經二十五了,在這個十六歲便可以娶妻生子的年代,她已經寬容了九年的時間,留給他說一句‘我娶你’。
這九年里,他做生意,他給妹妹治病,他對她說過了無數次我愛你,但是唯獨沒有一句‘我娶你’。
夕子等不起了,她沒有更多的時間繼續耗費在他身上。
我忽然想到夕子在與倉小昂分手的前一天,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本來想,等他十年時間,都說等待的時間很煎熬,但是在我看來,卻那么的快,我努力的想抓住時間,卻是徒勞,童馥,我現在越來越害怕夜晚,它告訴我,一天又過去了。我很害怕我給自己定下的時間到了,但他還是沒對我說那三個字,可能有一天,我便會因為逃避,選擇提前結束吧。”
當時我沒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直到現在,才算真切感受到夕子的感受。
那晚倉小昂再一次當眾示好的時候,她便真的挺不住的了吧?
“你為什么不娶她?”
得知真相的我,像一個審問犯人的官差,嫉惡如仇。
倉小昂失了魂魄一樣,喃喃道:“我只是想,等我變得好一點,再變得好一點,我便可以讓夕子風風光光的嫁給我,我沒想過,我竟然蹉跎了她將近十年的歲月……”
十年,讓一個女人沒有名分,等候一句承諾等了十年,我咬牙切齒,攥緊拳頭一拳捶在他臉上:“倉小昂,你混蛋!”
倉小昂恍然失措,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我又是一拳揍過去,恨鐵不成鋼:“你跟我說頂個屁用,我能把夕子給變出來嗎?你他媽倒是去追啊!”
倉小昂一驚,跌跌撞撞的消失在眼前。
四
最終,倉小昂還是晚了一步。
我聽他妹妹說,當天夜里,倉小昂一身泥土的回來,問他去哪兒了也不說,整個人渾渾噩噩,回到屋子里便蒙頭大睡。
但是在此之后的倉小昂像是打了雞血一般的,瘋狂投入工作。
他從以前的五更天改成三更天起,挨家挨戶的敲門,不買東西便不放人回去睡覺,賤的令人發指。
還好清平縣雖是小縣城,但民風淳樸,通常敷衍的付了錢便打發了。
只是苦了我,說書辛辛苦苦賺取的銀子還沒焐熱,便被那廝給奪了去,愣是塞給我一瓶包裝的古怪的東西,我定睛一看。
‘女人味’三個字吸引著我的眼球,迫不及待用了一天之后,整個人軟綿綿的,連筷子都拿不動,去找倉小昂算賬時,發現他正收拾著行李。
我一愣:“你要走啊?”
倉小昂見是我,又賤賤的笑了一聲,笑的我只想拿根針將他嘴巴給縫上!
“距離夕子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天,我會用行動告訴她,我愛你這三字里,包含著的所有含義。”
得,猝不及防又被秀了一臉,他此時一臉幸福的神情實在對我這單身人士很不友好,我識趣的離開,沒說道別的話。
我愛你,就意味著我愿意承擔你的一切,照顧你的心情,你的生活,你的起居,如果非要說的復雜一點,那么便是。
我想讓你成為我的人,這世上只有一種儀式能夠做到如此,非要說出來的話,我娶你。
月亮慢悠悠的爬出來又慢悠悠的爬下去。
三更天,五更天。
清平縣卻再也沒人敲響門環。
清晨寧靜,卻意外的,有點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