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簡會跑去哪兒，豈止雁兒不知道，就算將軍府所有的人都活過來，一樣也不會有人知道。

　　這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逃出那家茅店之后，唐玉簡沿著山野小徑奔波了兩天，終于在這日傍晚穿過一片毒蔓叢生、蟲蛇遍地的山間老林，找到了那處與世隔絕的桃源勝地。

　　半年未見，這里一切如舊。

　　柴扉被叩響的時候，尖銳的哨聲響徹了整個山谷。

　　下一個瞬間，樹叢后、河流邊、山石旁，忽地同時冒出許多手持兵刃的孩子來，有男有女，大的十七八歲、小的十二三歲，高高低低站了一大片，幾十雙眼睛寒意凜凜地注視著那扇被偽裝成荊棘叢的小門。

　　唐玉簡推門進來，贊許地點了點頭：“不錯，看來功夫沒擱下。”

　　“小姐！是小姐回來了！”人群中霎時起了一片歡騰。

　　最年幼的那個女孩子三步兩步沖過來，一頭扎進了唐玉簡的懷里：“壞小姐！您再不回來，小草都快忘了您了！”

　　唐玉簡拍了拍小姑娘單薄的后背，本想應景地笑一笑，那笑容爬到唇邊卻只剩了一抹苦色。

　　后面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走了過來，端端正正地向唐玉簡行了個禮，又板著臉向小草訓斥道：“說你不懂事，你還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小姐如今已經是娘娘了，哪能還像從前一樣常得空來看咱們？”

　　話題說到此處，唐玉簡連唇角的那一抹苦色也維持不住了。

　　她推開小草，抬頭向眾少年環視一圈，隨后黯然地背轉身去，避開了他們的目光：“我這次來就是想告訴你們，我已不是皇后娘娘了。唐家被誣為逆臣，如今已經滿門覆滅。謀逆之罪非比尋常，凡是與唐家扯上關系的人都會被牽連，所以你們……把這山谷解散了也好，若還愿意留在這兒，將來萬一被人發現，萬萬不可說出與我有什么關系。”

　　“唐家謀逆？滿門覆滅？怎么會這樣？！”眾少年俱是大驚失色。

　　唐玉簡并不理會少年們驚疑的議論。她自顧自地說完了這一番話，抬腳便要往外走。

　　小草忙跑過來扯住了她的衣袖。

　　先前那少年也追了上來，急道：“小姐，我們這些人的命都是您給的！我們本來都要餓死了，是您讓我們吃上了飽飯、穿上了新衣、學了讀書認字又學了一身武藝……我們在出岫谷經營這么久，難道就是為了在唐家有難的時候拋下您不管嗎！”

　　小草搖了搖唐玉簡的手，圓圓的眼睛里水光閃閃：“小姐，山子哥哥說得對！您先前做千金小姐的時候沒有嫌棄我們是沒飯吃的叫花子；如今您有難了，我們這些叫花子難道就不管您的死活了嗎？那樣的話，我們這些人跟畜生還有什么兩樣！”

　　“你們……”唐玉簡握住那只纖纖的小手，眼圈漸漸地紅了。

　　那小少年山子拉著幾個同伴圍過來，一齊挺起了胸膛：“小姐，從前都是您保護我們，今后換我們保護您！現在，請您下令吧——我們該去哪兒為您報仇？皇宮？還是戰場？”

　　夕陽下，一排少年挺胸昂頭，眼睛里閃著光。

　　唐玉簡知道，在一河之隔的東邊山坡上、那片大槐樹后面，還有三百多個這樣的少年。

　　樹倒猢猻散。如今這世上還肯與唐家扯上一點兒關系的，統共也只有這不到四百人了。

　　迎著那些真摯的、熱切的目光，唐玉簡漸漸覺得眼圈發熱，喉嚨里不知怎的又脹痛了起來。

　　僵立許久之后，她終于攥緊了手里的長槍，抿緊唇角，擠出了一絲笑容。

　　“笑了笑了！”小草發出一聲歡呼，跳了起來。

　　自幼便經歷過生死的孩子，對“家破人亡”這個概念其實是沒有太多感懷的。

　　這叫，習以為常。

　　唐玉簡抬手在小草的頭頂上揉了兩把，低低嘆了一口氣：“我的仇，不能報。”

　　“為什么不能報？因為仇人是皇帝嗎？”一個身形瘦長的男孩子站了出來，語氣很沖地問。

　　唐玉簡當然認得這個孩子。他叫林清，父親是個糊燈籠的小匠人，被貪官污吏逼死了的。林清恨極了貪官污吏，連帶著對皇帝和朝廷也不會有什么好感。

　　他的問題不能不答。唐玉簡想了一想，黯然道：“不錯，因為他是皇帝。”

　　因為他是皇帝，“系天下安危于一身”，所以誰都可以死，唯有他不能死。

　　因為他是皇帝，所以他永遠是對的。他說誰有罪，誰就有罪。

　　因為他是皇帝……

　　最初看到居德坊那片濃煙的時候，唐玉簡也曾生出過折回宮中去找黎旸報仇的心思。可是她更知道，僅僅是這這樣想一想，她就已經違了唐家的祖訓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便蒙冤受屈滿門盡滅，也只能怪自己做得不夠好，而不該對君王生出半點兒怨懟來。

　　先祖說，這是為人臣子的本分。

　　——是嗎？

　　唐玉簡想不通，因此這兩日寸心如割，過得萬分煎熬。

　　這些心思，卻沒有辦法向眼前的少年們解釋。

　　少年林清似乎還想說什么，被山子拉了一把、又狠狠地剜了一眼，他就忍住不說了。

　　唐玉簡定了定神，勉強穩住聲音說道：“眼下，我是想先把父親救出來。只要能證明父親‘兵敗投敵’是假，皇上就算再不情愿，也不能不給唐家平反。”

　　“小姐，”山子攥了攥拳頭，“老將軍當然要救，可是救出老將軍以后呢？唐家那么多人就白死了不成？叫我說，既然是那個晉王用奸計害了唐家，咱們就該找他好好算算這筆賬！唐家要忠君，放過那皇帝老兒也就罷了；那個晉王可不是‘君’！他是反賊！”

　　這個想法，倒與唐玉簡的不謀而合。

　　只是……

　　唐玉簡沉吟良久，終于還是搖了搖頭：“晉王勢大，不是咱們能奈何得了的。事情還是一件一件做吧。”

　　小草轉了轉眼珠，忽然大叫起來：“小姐，您是不是打算瞞著我們，一個人偷偷跑去刺殺晉王？”

　　小姑娘話音剛落，幾十個少年“嘩啦”一下子圍了上來：

　　“小姐，我也去！”

　　“帶上我！”

　　“還有我還有我！”

　　唐玉簡看著眼前那一大群叫著嚷著、朝氣蓬勃的少年面孔，一時有些發懵。

　　報仇、殺人，這可不是什么好玩有趣的事！

　　這些少年……

　　這些少年！